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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英雄小姐妹
——龙梅、玉荣在暴风雪中的一昼夜

曾是几代中国儿童课外读物的连环画《草原英雄小姐妹》。

        “白毛风”来了

        记者到达新宝力格苏木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旧居时,正是冬季,切身体会到了草原的风和冷。

        太阳高悬在天上,光芒耀眼,却不能让人感觉到一丝温暖。一推开车门,“呼”的一声,凛冽的大风立刻把车门甩向车头,记者几乎是被车门拽下了车。厚厚的羽绒服在风中一打就透,寒气刺骨。

        51年前龙梅、玉荣赶着羊群出发的那天,即1964年2月9日,也是一个大晴天。这里刚刚下过几场雪,背风处的积雪已有半尺厚。以牧民们通常的经验,这场“年前雪”基本上结束了,草原上应该能有几天响晴白日的好天气。

        这一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六。蒙古族也有过春节的习俗,草原上家家户户都赶办年货、缝制新衣,清扫房舍……一派节日喜庆。

        吴添喜和大儿子要去邻居嘎吉德玛家帮忙刷房子,妈妈要照顾才出生不久的妹妹,放羊的工作就落在了龙梅、玉荣身上。

        一家人吃过早饭,龙梅、玉荣就赶着羊群出发了。

        因为草原牧区的气候和劳动条件,牧民们只在晚上放牧回家后才正式用一餐。早饭、午饭其实是早茶、午茶,只是喝着奶茶,吃些炒米和油炸面食。而外出放牧的牧民,连午茶也会省略掉。

        草原上入冬已经几个月,家附近的牧草早已经被羊群吃光了。小姐妹赶着羊群,向着几公里外的苏敏郭勒河走去。去年夏天雨水充沛,那里的草最茂盛。几场大雪之后,河岸上的草还能在积雪中冒头,能让羊群吃到。

        天空毫无征兆地变了脸。

中午,西北天空突然出现铅板似的乌云,大片大片地压下来,很快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整个草原突然暗了下来。紧接着,七八级的大风从西北呼啸而来,一阵紧似一阵。霎时间,天地一片混沌。

        “白毛风来啦!”龙梅冲玉荣大喊。

        “白毛风”是最令牧民恐惧的天气,在气象学上叫“吹雪”,是北方草原地区冬季的一种独特天气现象。它常伴随狂风暴雪出现,多次降雪、地面积雪很深后刮起大风也能形成。松散的积雪被卷起如同缕缕白色的毛发,因而得名“白毛风”。

        “白毛风”出现时,风雪漫天,本就寒冷的气温会骤然大幅降低,对畜牧业危害极大,能把牲畜成群冻死。放牧时遭遇“白毛风”就更加危险,狂风暴雪中无法辨别方向,几乎每一年,都有牧民在“白毛风”中失踪、冻死。

        龙梅、玉荣那一天遭遇的,是达茂旗草原上百年不遇的一场特大暴风雪。气象记录显示,那一天的最低温度达零下37℃。很少有人能体会在这样极寒天气中的感受,不妨作一个比较:记者到达新宝力格苏木草原时,汽车里的温度计显示是零下7℃,已经让人彻骨寒冷。地上的积雪是当地人口中的“干雪”,持续严寒把柔软的雪花冻成坚硬的冰粒,像沙子一样松散,也像沙子一样粗粝,大风吹起积雪,打在人脸上生疼。

        放牧时在野外遇到“白毛风”,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把羊赶回家。而一贯温顺听话的羊群,这时已被骤变的天气吓破了胆。

        羊群惊了。300多只羊乱作一团,“咩咩”叫着四处逃窜。

        眼看羊群快要散群了,龙梅、玉荣赶紧东奔西跑去拢羊。羊群奔跑时,最怕散群,一散群就会有羊走丢,在这样的暴风雪中,散群的羊很快就会被冻死。

        羊群总算拢住了,可是在“白毛风”中惊恐的羊群已经不受小姐妹的控制。靠着动物的本能,它们顺着大风跑起来。这是最省力的方向,却与家的方向背道而驰。龙梅、玉荣必须把羊赶回家。

        “羊群效应”是心理学、经济学、社会学等很多学科都经常提到的一个著名理论,说的是人们的“从众”心理和现象。而牧羊人对“羊群效应”有着更直接的理解和应用——羊群都是跟着头羊跑。

        龙梅、玉荣照管的这群羊主要是绵羊,它们的头羊是一只大山羊。这是牧民们常用的安排头羊的方法。绵羊温顺安静,山羊则活跃得多,在羊群中很容易成为带头的角色。管住山羊,也就能管住羊群。

        然而,这个为便于放牧而人为安排的头羊,此时却成了小姐妹的头号麻烦。龙梅赶到羊群的前面,追上了头羊,扳着羊犄角试图往回拉。这只山羊体型硕大,比11岁的龙梅还要重。龙梅的力气根本控制不了它,反倒被它一扭头就摔了个趔趄。头羊仍旧带着羊群,没命地顺风跑开。

        龙梅只好跟着羊群跑。她对身后的妹妹喊:“羊拦不住啦,你赶快回家叫阿爸来!”玉荣应了一声,扭头往回走。

        回家的方向是逆风,玉荣走得非常艰难吃力,没走几步就摔了一跤。爬起来回头一望,正好看见昏天暗地的暴风雪中,龙梅脱下了身上的皮袄挥舞着,驱赶羊群,越来越远,身影在风雪中朦朦胧胧了。

        “我突然担心起来,这样跑下去,也不知道姐姐和羊群一会儿会跑到哪里去。如果我回去把阿爸叫来了,我们回到这里找不到姐姐和羊群怎么办?姐姐一个人拢不住羊群,羊群散了就坏了。”

        这样想着,玉荣转过身,又追着羊群跑了回来。

        到了下午4点多钟,“白毛风”狂啸不止,羊群顺着风越跑越急,越跑越乱。小姐妹跌倒了,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跟着羊群跑,早已迷失了方向。

        跟着羊群跑

        记者是分别采访的龙梅和玉荣,她们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约而同地说出一句蒙语:“只要跟着羊群跑,羊就丢不了。”这是阿爸常对她们说的一句话,是那一昼夜小姐妹唯一的念头。

        “白毛风”肆虐时,成年牧民尚且难保万全,何况两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如果她们丢下羊群,完全有时间、有体力安全回家。但是,龙梅、玉荣没有这样做。她们始终没有离开羊群。她们心底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把羊群安全赶回家,这是集体的财产,一只也不能丢。

        危难之时的选择,正是英雄区别于常人之处。

天色渐渐黑下来,“白毛风”并没有减弱,依然狂啸肆虐。小姐妹的脸蛋已经冻僵了,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膝盖,但她们紧紧跟着不断被暴风雪打散的羊群。

        曾经有一个瞬间,龙梅看到远处有光点闪烁,猜测可能是一户人家。她让妹妹过去暖和一下身子,自己拢着羊群。玉荣却不答应:“羊群再跑散了你一个人拦不住咋办?”姐妹俩争执了几句,玉荣坚决不去。那个光点也消失不见了,她们错过了一次获救的机会。

        “白毛风”像一个巨大的推土机轰鸣着压下来,推着羊群跑过山坳、草丛。一只羊掉队了,“咩咩”地惨叫不停。龙梅循声跑过去,原来是只老母羊,陷在雪地拔不出脚。龙梅把雪刨开,这只羊却已经冻僵了,声音越来越微弱,很快奄奄一息。她想把羊背起来,却连羊的身子都抬不起来。

        看着快要冻死的母羊,姐妹俩又心疼又无奈。“羊死了也得交到公社去。”龙梅记得阿爸交代过的话。姐妹俩一起把母羊拉到了一个高坡上,打算返回时再带走。整整一昼夜,这是唯一一只她们放弃的羊。

        午夜时分,风雪渐小,羊群的脚步也放慢了。动物的本能总算起到了好作用,羊群把小姐妹带到了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挤作一团。

        黑夜、寒冷、饥饿、疲惫、恐惧——小姐妹所经历的,远不是十来岁小女孩能够承受的。她们两个此时也已经到了极限。羊群暂时安静下来,她们终于能喘口气了。

        脚步停下,寒冷和饥饿的感受却愈加凌厉地袭来。奔跑时,裸露在外的脸冻僵了,身上倒不觉得冷。这时,棉袍、皮袄外面混着雪,里面渗着汗,很快冻成一个冰桶子。龙梅、玉荣只能把身子挤在羊群中,借以避寒。

        龙梅窸窸窣窣地翻着棉袍,忽然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一块糖。

        出门前,妈妈给她们的衣兜里塞了几颗水果糖。这是过年时才能吃到的零食。玉荣年纪小,一会儿就把糖“嘎嘣”、“嘎嘣”嚼着吃完了。龙梅舍不得把自己那份一次吃完,最后一颗藏到了棉袍最深的衣兜里。

        龙梅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咬了一小块儿,把一大块儿塞到妹妹嘴里。五十多年后,玉荣仍记得那颗小小水果糖的甜美:“再没吃过那么甜、那么顶饿的糖了。”

        这块水果糖,是姐妹俩在风雪夜中补充到的唯一热量。

        小姐妹很快困乏地昏睡过去。玉荣清晰记得眼皮垂下来前看到的景象:风停了,雪住了,一轮圆月挂在天上,在无边雪原的映衬下亮如白昼。这个场景嵌入整夜风雪交加的记忆,显得异常美丽而诡异。玉荣也分不清究竟是幻觉还是真的看到过。后来她曾和气象专家说起此事,得到解释:这种现象可能是“白毛风”过后出现的“朗月”,是暴风雪的短暂间歇。

        暴风雪暂停了一会儿,气温却降至最低点。在这样的严寒中,睡着非常危险,很可能再也无法醒来。但是龙梅、玉荣体力透支,困乏到了极点。幸而,两个人睡得都不实。

        龙梅睁开眼睛时,风雪又在弥漫。她一骨碌爬了起来——身边的妹妹不见了,羊群也不见了。

        龙梅慌了,朝着顺风的方向跑出山坳,一路呼唤,终于在一个雪坑里传来玉荣的回应。原来,姐妹俩刚睡着不久,风雪又起,羊群再次跑开。玉荣被羊惊醒,准备自己去把散开的羊拢回来,结果刚出山坳就掉进了雪坑。

        龙梅把玉荣拽了出来,姐妹俩再次赶上了羊群。俩人在羊群前后左右跑着,拢着羊群不跑散。

        第二天早晨,风雪终于渐缓。玉荣忽然一个跟头栽倒在雪地上,龙梅艰难地走过去,将妹妹扶起,这时才发现玉荣的毡靴跑丢了,雪和冰混在一起裹着她的双脚,成了两个明晃晃的大冰坨子。

        玉荣脸色青紫,神志已经恍惚。龙梅使劲晃着妹妹,不让她昏过去,然后顺着脚印往回跑了几百米,找回了一只毡靴。可是玉荣的脚已经肿得老高,根本穿不进去。龙梅想脱下自己的毡靴给妹妹,却发现靴子里灌进了雪,跟脚冻在一起,脱不下来了。

        羊群这时又翻过了一个小土坡,看不见了。

        龙梅把玉荣搀到一个背风处,把自己的皮袄脱下来裹在她身上。她要把羊群拢回来。羊不能丢!羊群挤在一起也能给妹妹取暖。

        此时龙梅也几乎已经冻僵了,手臂已经无法拿住鞭子,只好把鞭子抱在怀里,踉踉跄跄地追着羊群,朝前走去……

        救小姐妹的第一人

        羊群这一次并没有走远。转过小山坡就是一条铁路,羊群在路基下的土沟中挤在了一起。它们也跑不动了。

        龙梅挣扎着爬上山坡,终于看见了羊群,同时也看到两个人,正在从挤成一堆的羊群中往外拽羊。有人偷羊?龙梅想喊,却只发出了喑哑的声音;想跑过去,却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此时,已经是2月10日11时左右。在零下37℃的狂风暴雪中,龙梅、玉荣已经走了整整一个昼夜,她们迂回曲折地跟着羊群跑了20多个小时,竟已跑出70多里地。她们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疼痛,忘记了饥饿,唯独没有忘记保护公家的羊群。

        那两个人不是什么偷羊贼,而是和小姐妹一家同属新宝力格公社那仁格日勒大队的蒙古族牧民哈斯朝鲁和儿子那仁满都拉。前一天,他们到白云鄂博火车站送人,因为忽然起了“白毛风”,父子俩没敢回家,在火车站住了一晚。眼看暴风雪止住了,他们正往家里赶。父子俩沿着铁路走了不久,远远望见西侧的大土沟里有一群羊,紧紧挤在一起,互相踩踏着,上下叠了几层。羊身上挂满了冰溜子,肚子瘪瘪的,在风雪中哆嗦着,偶尔传来几声微弱的咩叫。

        放羊的人不在旁边,哈斯朝鲁猜想这是一群跑丢的羊。羊群都是集体的财产,他准备把羊赶回那仁格日勒大队,再寻找包放羊群的牧民。可是羊群跑了一天一夜已经精疲力竭,怎么赶也不动。

        羊群为取暖而挤成一堆时,能把体弱的羊踩踏而死。龙梅看到两个人从羊群里往外拽羊,就是父子二人在努力地把上层的羊拽开。哈斯朝鲁已经拽出了两只死羊,放到离此不远的一个铁路扳道房寄存。和龙梅、玉荣的父亲吴添喜一样,哈斯朝鲁也认准了一条:羊死了也要交到公社去。

        这时,哈斯朝鲁也看到了龙梅,顾不得羊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抱起了龙梅。

        龙梅两腮冻得青紫,浑身上下挂满冰凌,毡靴子冻成了两只冰坨子,看见哈斯朝鲁,她咧了咧嘴想说什么,却哇地一声哭出来。她已经被冻得话都说不利索,神志恍惚。

        哈斯朝鲁赶紧抱着龙梅跑向扳道房,那里有人,有火取暖。铁路工人王福臣正在值班,张仁贞、王振山等几个铁路工人也刚进门。几个人听哈斯朝鲁说了情况,马上展开抢救。

        根据当地人救治冻伤者的经验,他们立即端回一盆雪准备给龙梅脸上、腿上搓。稍稍缓过来的龙梅说妹妹还在雪地里。工人们赶紧用内线电话向值班班长崔俊德汇报。接到扳道员王福臣电话,崔俊德立刻同意王振山、张仁贞、康玉怀、陈长生、陶化祥等几位工人分头出去找玉荣。

        大雪停止了一夜的疯狂,但是清冷的雪原上,呼呼的“白毛风”又启动了它飞刀一样的步伐。王振山与张仁贞顶着寒风、眯着双眼翻过一个小山坡,远远看到一个像翻毛皮帽耳朵的东西,在尺把厚的雪地里忽闪忽闪地拍打。跑过去一看,一个小姑娘侧身蜷缩在雪堆里,只露出半个肩膀。两人赶紧刨开雪,抱起她就往扳道房跑。

        “我们跑过去的时候,她好像喊了一声什么,就再也没有一点儿动静了。”王振山老人回忆当年营救玉荣的情景,“当时她已经休克了。再晚一点儿,命可能就难保了。”

        哈斯朝鲁不认识龙梅,但和热心肠的吴添喜很熟。龙梅和玉荣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回家,又赶上“白毛风”,吴添喜不知道有多着急。安顿好龙梅,哈斯朝鲁徒步来到白云鄂博邮电局,准备给新宝力格公社打电话通知吴添喜。

        可能是一昼夜的暴风雪刮断了电话线,新宝力格公社的电话一直打不通。邮电局营业员包晓问明情况,提醒哈斯朝鲁,人命关天!这么大的事应该赶紧找白云鄂博矿区政府救人。包晓给白云鄂博铁矿矿长巴彦都荣打电话汇报此事,并让哈斯朝鲁到矿区政府去详细说明情况。

        时间已是正午,白云鄂博矿区政府正在午休。时任矿区政府干事的伍龙接到矿长的电话,立即赶往政府办公楼组织救援。刚进大门,正碰上匆匆而来的哈斯朝鲁。伍龙回忆说:“前一天,哈斯朝鲁包放的羊群也是交给了两个小女儿。看到龙梅、玉荣的情况,哈斯朝鲁比任何人都要焦急,担心自己的女儿。可是他一直奔忙着救人,直到这时才说,要赶紧回家看看情况。”

        伍龙让哈斯朝鲁立刻带着儿子回家,自己打电话要车、准备急救药品、通知铁矿医院做好抢救准备、安排矿区粮食局草料车火速抢救冻饿的羊群……

        哈斯朝鲁转身急匆匆地走了。此后十几年,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传遍大江南北,这位第一个发现和抢救龙梅、玉荣的好人,却没有出现在任何宣传报道里。

        哈斯朝鲁本是内蒙古人民出版社一名精通蒙汉语的编辑,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到达茂旗新宝力格公社那仁格日勒大队劳动。因为“右派”的身份,所有关于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报道中都对他只字不提。反而在“文革”中,哈斯朝鲁被扣上“偷羊贼”、“反动牧主”等莫须有的罪名,遭到反复批斗。1979年,组织上为哈斯朝鲁平反,并恢复其原职,可是他第一个救助草原英雄小姐妹的事实却一直不被承认。后来,哈斯朝鲁的儿子那仁满都拉写了一篇《谁是第一个抢救草原英雄小姐妹的人》,发表在《人民日报》内参上。时任中共中央秘书长、中宣部部长的胡耀邦对此文作了批示。1985年,内蒙古自治区党委调查组得出结论:哈斯朝鲁是第一个发现并抢救龙梅、玉荣的人。

        龙梅、玉荣一直没有忘记哈斯朝鲁叔叔。即使在当时的特殊年代,别人都疏远哈斯朝鲁时,逢年过节,龙梅、玉荣也会偷偷去哈斯朝鲁家看望、拜年。2005年,哈斯朝鲁逝世,龙梅当时在外地出差,让妹妹替自己送了花圈。玉荣登门参加葬礼,送了老人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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