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向光

        世纪之交，我国博物馆事业面临着难得的发展机遇：社会主义祖国国力持续增强，人民群众生活水平明显提高，文化消费需求日见强烈，各级政府对博物馆事业更为重视，博物馆事业管理体制也酝酿着变革。新情况需要新办法，新办法呼唤新思路。笔者不揣唐突，将多年来思考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与方家交流，以期讨论，为我国博物馆事业发展尽绵薄之力。
        综观博物馆发展历史可以看到，博物馆的社会化是其基本线索，从不自觉地履行其社会职能，到主动实现其承担的社会责任，再到预见并创造条件实现其预定的社会工作目标，反映了博物馆对自身性质、职能和任务认识的深化以及工作观念的转变，这就是博物馆认识到自己是“为社会和社会发展服务的常设性机构”，是为最广泛社会民众服务的公益性社会文化机构。
        近现代博物馆产生的社会条件是资本主义生产体制和现代科学体系的出现和发展。科学取代了神祉，人依靠自身的才智和力量获取满足自我需求的一切，而不再乞求神或自然的恩赐。科学成为人类认识、掌握、征服和改造客观世界的利器。人们相信，在科学的帮助下，人将成为世界和自身的主宰。在这种氛围中，博物馆成了“科学的忠实仆人”。近代博物馆诞生之际，正是以牛顿经典力学为代表的近代科学形成的过程之中，博物馆在收藏和展示以这些科学理论为基础而收藏的物品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受到机械、线性和进化观念的影响，而遗憾的是，博物馆也将这些观念浸透到各项业务和管理之中了。
        在这一观念指导下，博物馆将准确全面反映客观事物的现象、运动和规律作为各项业务的基本指导原则，强调对实物、客观现象、事实和原理的准确表现，博物馆将反映特定知识体系的物品作为主要的收藏对象，藏品成为博物馆工作的基础，科学原理和科学规律成为博物馆研究的基本内容，展览则成为系统展示科学知识和科研成果的场所。博物馆各项工作以藏品为核心，以基于藏品的科学研究为重点。不可否认，博物馆藏品为奠定现代科学体系做出了贡献，博物馆的科研成果丰富了人类知识，但是，当博物馆将科学与人分割开，将科学视为完美无缺、至高无上时，一切就都发生了变化：人成为了物的奴隶。博物馆工作人员所做的一切都要服从于藏品，观众所能做的只是向博物馆收藏的物品顶礼膜拜，博物馆似乎也要感谢博物馆藏品的存在了。
        时至今日，许多博物馆仍恪守传统观念，但博物馆工作环境的改变，也让这些博物馆深感困惑。当前，一些博物馆工作人员对民众不理解、不喜爱博物馆的现象大惑不解。2000年“五一”长假期间，许多旅游景点车水马龙，可很多博物馆依然门可罗雀，这一现象说明了什么呢？笔者认为，根本的原因是博物馆没有把工作的基点从“对物的关照”转变到“对人的关怀”上来。要体现博物馆工作对人的关怀，就要正确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正确认识人的认识能力，正确处理人与人的关系，真正发挥博物馆“为社会和社会发展服务”的社会职能。
        绝对与相对共存，真理与谬误相伴，这似乎是老生常谈，但博物馆工作却常常忽略了这一点。近百年来，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更为深入，从而对认知手段和认知能力的局限有了更多的认识，在承认人具备认识客观世界规律的能力的前提下，也承认人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要受到多种主客观因素的局限。人们认识到抽象认识能力是由独立的、具体的人的认识能力综合而成的，而具体的个别人的认识能力是存在偏差和谬误的。联系到博物馆工作，则博物馆所展示的知识是具有相对性的，只反映博物馆在展示这些知识时所依据的科学知识的准确性，同时还要受到博物馆自身工作条件和当时社会环境的影响。
        人类社会的发展现实中的一些问题，如贫富分化、数字鸿沟、环境污染、生物灭绝等，引发了人们对一些传统观念的反思：物质的极大丰富能否作为衡量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尺度？能否解决人类发展面临的社会、道德问题？于是，社会发展领域提出了人口、社会、经济、环境综合发展的可持续发展观念，教育领域提出了知识、道德、能力、技能综合发展的素质教育观念，管理界提出了“以人为本”的管理观念，诸如此类的变化随处可见，人的全面发展成为关注的焦点。将“人的发展”作为各项活动的目的，这看起来似乎是对文艺复兴时期人本思想的回归，其实更是人在对自身认识深化基础上的回归。当人类认为自己可以在科学的帮助下成为世界和自我的主宰时，人把自己变成了科学的仆人；当人类认识到在科学的帮助下可以与自然和谐相处时，才真正找到了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找回了人类的尊严。
        博物馆工作应顺应社会发展趋势，将工作重点从对物的关照转换到对人的关怀上来，以人的发展需求为工作导向。这一新的工作观念涉及到对博物馆藏品本质和作用的再认识，涉及到对博物馆工作目标和工作职能的再思考，以及博物馆具体工作的创新。
        博物馆藏品是博物馆根据自身特点和工作目标收集的、反映人类发展的各种物品。应该看到，博物馆藏品不单纯是客观实物，也不单纯是科学的实物映射，博物馆藏品是人类智慧和文化的结晶，是前人和今人创造力与需求的反映，是未来社会的文化资源和文明基础。博物馆藏品研究的视野要拓宽，要运用自然、社会和人文科学的方法进行综合研究，加强对藏品所携带和凝聚的人文信息的研究，此外还要将专业学术的基础性研究和如何在博物馆教育、博物馆发展中发挥藏品作用的应用性研究结合起来；在藏品的修复保护工作中，要加强对藏品所体现的社会人文信息的保护；在藏品陈列和藏品信息利用方面，则要注意到藏品是有利于社会发展的信息资源和知识财富，是沟通科学与大众、历史与现实的桥梁。藏品应成为博物馆发挥其社会职能，实现其社会责任的工具和手段。
        既然藏品不再是博物馆存在的目的，那么，博物馆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国际博协于1974年指出：博物馆“是为社会和社会发展服务的、向公众开放的常设性机构。”博物馆是社会文化机构这一概念已成为广大博物馆工作者的共识。博物馆有自身独具的社会职能和业务活动，也有从事这些活动的场所、设施和工作人员，这些因素构成了博物馆的屏蔽，形成了博物馆的特色，使之与其他类似或相异的社会文化机构区别开，使其与社会环境分别开。长期以来，博物馆工作人员在这道屏障后面研究文物和科学标本。近年来，博物馆的客观和心理屏障已受到社会发展的猛烈冲击，加高培厚围墙的结果只能是坐以待毙；主动拆掉围墙，则有利于与社会交流，有利于博物馆拓展活动空间，有利于更多的社会资源流入博物馆。
        博物馆是公益性社会文化机构，这无可质疑，但是，一些博物馆工作人员据此就认为博物馆的一切工作费用都应由政府承担，由各级财政按预算全额拨付。不可否认，博物馆是社会公共事业，博物馆的主要业务支出应被纳入政府的社会公共事务预算支出范围，但同时，博物馆中存在着工作效率低下、服务质量不高等问题，造成这些问题的原因很多。政府办博物馆，使博物馆成为垄断性行业，缺少竞争、缺少变革和提高效率的压力；另外，政府公共支出项目繁多，只能为博物馆提供基本业务经费，无法满足博物馆发展对资金的需求。长期以来，我国博物馆主要依靠政府投入，社会办馆的意识和机制尚不成熟，现行博物馆经费管理体制尚难有重大变化。但是，我们要特别注意，当前一些地方政府对博物馆的态度发生了微妙且重要的变化，一些地方加大了对博物馆事业的投入，将博物馆建设作为地方经济、文化和社会发展的标志，作为促进和拉动地方文化产业发展的重要措施。这一现象提示我们，博物馆要想得到政府的重视和支持，就应转变工作思路，将博物馆工作融入当地社会发展中，主动积极地参与地方社会发展事务，此举既可充分发挥博物馆的社会作用，也为博物馆争取到可靠的工作资源。
        当代博物馆的一项重要任务是根据社会需求征集、保护、研究和传播博物馆藏品及其信息。以前，博物馆认为这一社会任务的完成是单向线性的，由博物馆单向向外界发布信息。博物馆是介于社会精英（政界、思想界和科技界）和芸芸众生之间的单向中转环节，博物馆通过展览展示社会精英的成就，而社会公众只能被动地接受博物馆传授的知识；博物馆关心的只是如何做好中转业务，准确无误地吸纳精英的才智，毫发无损地发送科学知识和技能。现代信息理论指出，这种信息传播过程是不完整的，其传播效果也是不理想的。博物馆需要认真考虑改变这种沿袭已久的传播方式，不仅要注意传播了什么，更要注意传播的效果，特别要关注信息传播受众。资助人要求博物馆发挥更积极的社会作用，博物馆工作人员也希望自己的努力有显著的成效，这都要求博物馆认真考虑受众的兴趣、素质、信息接受能力和反馈方式，将受众作为工作的起点，将观众作为服务的主要对象。
        以物为关照对象时，博物馆是一个以藏品为中心的自我服务、自我满足的内向性组织。博物馆以藏品为中心，划定了自己的活动空间，一切外在的动力、资源都只是为维持博物馆的运转和存在——我存在，我做了，我的价值也就实现了。藏品是立馆之本，有大量珍稀的藏品，社会就必须资助博物馆，博物馆就能生存下去。由此而形成了一个怪圈：博物馆征集藏品的目的是为了提高知名度，藏品成为博物馆向社会索取资助的筹码。保护藏品就是保护博物馆存在的根本，研究藏品则是为了提高藏品的身价；与藏品相比较，博物馆工作人员退居次席，观众则成了可有可无的符号。造成这个认识误区的原因，是没有正确认识博物馆与其外部环境的关系。首先，博物馆与外界环境的关系是平等的，博物馆不是突出和凌驾于社会之上的，而是置身于自然、社会、人文环境之中，只有平等才有交流；其次，博物馆与社会的关系是互动和双向的，而不是被动和单向的。由于社会需求的多样性，博物馆才形成了丰富多彩的种类样式；由于环境条件的变化，博物馆才有了变革完善的动力。由于工作资源的多样化，博物馆才关注效益和效率，不断拓展新的服务领域；再次，博物馆与社会的交流不仅限于获取资金和设备等硬件资源，还交流大量的信息和知识资源，从外界获得灵感、知识和管理信息，并通过信息交流宣传博物馆各项工作成就，培养和提高公众的博物馆意识，争取社会各界对博物馆的支持。总之，博物馆不是象牙塔，不是远离红尘的学术殿堂。面临激烈竞争的局面，博物馆再不能为保持自己的地位而自我封闭，要发展，就只有改变观念，从自我服务真正转变为为社会和社会发展服务，为社会民众服务。
        当博物馆将工作重点转换到关注人的发展需求时，需要从两方面落实：对内要发挥工作人员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对外则要关注观众的需求，加强对观众的服务。
        作为一个组织，博物馆工作人员是其中最活跃的因素，是实现藏品价值和博物馆社会价值的基本因素；作为社会公益机构，博物馆很难用丰厚的物质回报来吸引工作者，博物馆工作人员是在个人兴趣、追求和社会责任的共同驱策下，主动、自愿地从事博物馆的各项业务。以前，博物馆以藏品为中心，工作人员处于附属位置，博物馆工作以业务为中心，忽略了人的发展需求，不能充分发挥博物馆工作人员的才干。博物馆发展是建立在博物馆工作人员发展的基础上的，博物馆要通过教育、培训、激励等措施鼓励工作人员在知识、技能、能力等方面的发展。要教育工作人员认识博物馆工作的重要意义，认识博物馆工作面临的挑战和机遇，认识博物馆事业的发展趋势，理解并自觉遵守博物馆工作的从业道德。要培训博物馆工作人员掌握工作所需的新知识和新技能，掌握新的工作程序及合作的技能。要关心工作人员，提供培训和升迁机会，改善生活和工作条件，创造同心协力干事业的工作环境。
        博物馆观众是博物馆的服务对象，更是博物馆实现其社会职能的重要因素。随着博物馆工作观念的转变，我们对博物馆观众的认识也应有本质的改变，对博物馆观众的构成、需求、与博物馆的关系等方面都应有新的认识。博物馆观众不仅包括社会主流群体，也应包括那些因种族、经济、文化、生理等原因造成的非主流社会群体。博物馆观众是由具有不同需求的个人构成的，除参观、学习、欣赏等具有普遍性的需求外，还具有各自的特殊需求。博物馆观众根据自己的需求和爱好自主选择活动方式和参观内容，他们希望博物馆在提供系统学习知识和技能的机会的同时，也提供休闲和社交的条件。应该说，我国博物馆已从卖方市场转向了买方市场，行政手段组织的团体观众已逐渐减少，旅游、休闲观众数量激增。有鉴于此，博物馆必须认真调查观众需求，寻找博物馆特色收藏与观众需求的结合点，明确目标观众群，明确基本观众群的特点和需求，建立稳定的基本观众群，并通过宣传、营销和教育等手段，使非基本观众群体逐渐转变为基本观众群。还应注意，观众的参观需求不是单一的，而是复合的，如休闲、社交、欣赏、学习、避世等，博物馆需认真分析观众需求的具体内容，提供满足观众生理需求的基础条件，创造满足观众心理和社交需求的氛围，达到满足观众学习、欣赏需求的目的。博物馆在处理与观众有关的事务时，要站到观众的立场上，以观众的眼光来审视各项准备工作，消除各种障碍，使观众获得满意的参观体验。
        博物馆工作观念的转变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博物馆工作环境、条件和手段变化的结果，是社会发展在博物馆工作中的体现，是博物馆工作者追求优异的工作成果的反映。工作观念的转换不是割裂和抛弃博物馆传统，而是立足于博物馆丰富的工作经验和生动的工作实践之上的。要改变已熟悉的工作观念和工作方式是有一定困难的，但是，如果认识到博物馆的使命是宣扬新观念和新知识，推动社会进步，那么，为社会发展而不懈革新就是博物馆工作观念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