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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天诸神

        中国与印度都属于世界文明古国。古代印度的文明尤其富于宗教神秘主义的色彩。中国唐僧玄奘西天取经的“西天”,就是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印度。2006年正值“中印友好年”,在北京首都博物馆展出的来自印度多家博物馆的雕塑藏品“古代印度瑰宝展”,使中国观众得以集中欣赏印度佛教、耆那教和印度教诸神的造像艺术,领略印度传统文化的玄奥神奇的魅力,正如中国伟大的作家鲁迅所形容的:“如大林深泉”、“瑰丽幽琼”。
        古代印度是神话之邦。印度诸神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印度河文明时代(约公元前2500~前1500年)与吠陀时代(约公元前1500~前600年)。早在印度河文明时代,印度土著居民就信奉生殖崇拜的“兽主”(湿婆的前身)、林伽(男根)、母神(女神的始祖)、瘤牛、树神和蛇神,这些原始的神祇至今仍是印度民间信仰的对象。吠陀时代,来自中亚的雅利安人的圣典《梨俱吠陀》的颂诗,主要歌颂自然崇拜的吠陀诸神。神在梵语中称作提婆(天,飞天即飞神),意味着光明。吠陀诸神大多是自然现象和自然力量的化身,诸如太阳神苏利耶、雷雨之神因陀罗、风暴之神鲁陀罗、火神阿耆尼等。因陀罗是吠陀主神。吠陀时代的死神阎摩,就是我们中国人常说的阎王。
        吠陀雅利安人的自然崇拜与印度土著居民的生殖崇拜结合,逐渐升华为超验哲学本体论意义上的宇宙生命崇拜,产生了奥义书(公元前800~前500年)哲学。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把奥义书推崇为“人类最高智慧的产物”。奥义书最基本的哲学思想是“梵我同一”,认为“梵”(宇宙精神)“我”(个体灵魂)在本质上是同一的。每个人死后灵魂都会转生为另一种形态(神、鬼、人或动植物),永远处在不断再生的轮回当中。只有通过瑜伽修炼亲证“梵我同一”,个体灵魂才能摆脱生死轮回获得解脱。吠陀时代以后兴起的印度本土三大宗教——婆罗门教(印度教的前身)、耆那教和佛教,都把灵魂的解脱作为精神的终极追求和最后归宿。
        婆罗门教约在公元前800至前550年形成。吠陀雅利安人属于高加索白色人种,以血统高贵自居,在他们征服了黑色人种土著居民以后,根据肤色和职业把社会各阶层划分为四大种姓:婆罗门(祭司)、刹帝利(王族、武士)、吠舍(商人、工匠)、首陀罗(农民、仆役),婆罗门享有最高的宗教特权。在这种种姓制度基础上形成的宗教就叫婆罗门教。婆罗门教崇拜的对象已从吠陀诸神向梵天、毗湿奴、湿婆三大主神转化。印度列国纷争时代(公元前6~前4世纪),印度的思想界像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一样出现了百家争鸣的局面。刹帝利王族和吠舍商人的势力日益增强,对婆罗门的宗教特权提出了挑战。在反婆罗门教思潮中,出身于刹帝利种姓的大雄和释迦牟尼,分别创立了与婆罗门教分庭抗礼的耆那教和佛教。
        耆那教创始人大雄(约公元前599~前527年)彻底制胜了自己的情欲,因此被称作耆那(胜者,制胜情欲者),耆那教由此得名。传说大雄只是耆那教的第24位祖师。耆那教奉行严格的苦行,认为衣服也是世俗羁绊的标志,也应该抛弃。大雄死后耆那教分裂成两派:一派叫天衣派(裸体派),以天空为衣;一派叫白衣派,只穿一件白袍。后来耆那教祖师和圣者造像多半是裸体的,以裸体显示苦行的坚毅和灵魂的纯净。
        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约公元前566~前486年),生于喜马拉雅山南麓的迦毗罗卫国(今印度与尼泊尔边境)释迦族的一个刹帝利种姓家庭。他29岁出家,被尊称为释迦牟尼(释迦族圣者)。35岁在伽耶(今佛陀伽耶)的一棵菩提树下悟道,成为佛陀(觉者,汉译简称佛),佛教由此得名。佛陀首先来到萨尔纳特鹿野苑初次说法(初转法轮)。他认为人生是痛苦,纵欲与苦行两个极端都没有价值,都应该避免,只有走适中的道路(中道)才能通向解脱。他开始建立佛教僧团,主张种姓平等,四种姓都可以加入僧团。佛陀在恒河中下游传教45年,80岁在俱什纳加尔城外的娑罗双树间涅槃(涅槃原义为吹灭、熄灭、清凉、寂静,指解脱生死轮回的一种安静平和的精神境界)。原始佛教或小乘佛教属于朴素的无神论,但在印度这一神话之邦,佛陀也逐渐被神化了。传说佛陀的前世(本生)有五百多次轮回转世,如尸毗王本生等;佛陀的生平(佛传)有无数奇迹(神变),如舍卫城神变等。婆罗门教主神梵天和吠陀主神因陀罗(帝释天)都变成了佛陀的胁侍。印度民间信仰的生殖的精灵药叉(男性精灵,财神)和药叉女(女性精灵,树神),也被列为护佛的“天龙八部”之一,其形象经常出现在印度佛教雕刻之中。
        印度孔雀王朝(约公元前321~前185年)第三代皇帝阿育王(约公元前273~前232年在位),曾皈依佛教,并派遣传教使节把佛教传播到中亚、缅甸、斯里兰卡等地。阿育王在佛陀初次说法的圣地鹿野苑雕刻的《萨尔纳特狮子柱头》,现已作为印度共和国国徽的图案。相传阿育王为收藏佛陀舍利敕建了八万四千塔(窣堵波)。印度境内最古的佛塔桑奇大塔,据考证始建于阿育王时代。桑奇大塔、巴尔胡特佛塔和佛陀伽耶围栏等地的印度早期佛教雕刻题材,既有药叉和药叉女雕像,又有本生故事和佛传故事浮雕。但在印度早期佛教雕刻中,从未出现人形的佛像,仅以菩提树、法轮、台座、足迹等象征物暗示佛陀的存在。这恐怕与当时小乘佛教的观念有关。小乘佛教认为既然佛陀业已涅槃,彻底解脱了轮回,就不应再以人形出现。
        古代印度西北部的犍陀罗地区(今巴基斯坦西北与毗连的阿富汗东部地区),是东西方文明交会的十字路口。公元前326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东征,曾入侵犍陀罗地区。大月氏人建立的贵霜王朝(约公元60~241年),以犍陀罗地区白沙瓦为统治中心,征服了北印度恒河流域。贵霜王朝第三代国王迦腻色迦(约公元78~144年在位)赞助佛教,被誉为“阿育王第二”。迦腻色迦时代前后兴起的大乘佛教,标榜救度一切众生,把未来的佛陀——菩萨奉为普度众生而显现人形的救世主,涌现出观世音、弥勒、文殊等众多菩萨,佛陀也被神化为人格化的大神。这恰恰符合犍陀罗地区流行的希腊、罗马文化“神人同形”的造像传统。于是犍陀罗艺术家开始打破了印度早期佛教雕刻的惯例,仿照希腊、罗马神像直接雕刻出佛陀本身人形的形象,创造了希腊化风格的犍陀罗佛像。犍陀罗佛像保留着印度佛教的象征标志(传说印度伟人具备的三十二相中的肉髻、白毫、光环等),佛像的手势(印)和坐姿(座)都遵循特定的象征性程式。这类手势和坐姿也被印度教神像采用,演变得更加复杂。
        北印度的马图拉(旧译秣菟罗)位于印度北方邦恒河支流耶木纳河西岸,公元1世纪成为贵霜王朝的东都。贵霜时代,马图拉艺术家参照印度本土的药叉雕像,创造了一种印度式的贵霜马图拉佛像,造型比犍陀罗佛像更显得孔武有力。马图拉的裸体药叉女雕像以肉感丰美著称。
        南印度的阿马拉瓦蒂和纳加尔朱纳康达(龙树穴)的佛教艺术统称阿马拉瓦蒂派,在贵霜时代成为与犍陀罗和马图拉鼎足而三的佛教艺术中心。阿马拉瓦蒂派的佛教雕刻,有的沿袭印度早期佛教雕刻以台座、足迹等暗示佛陀存在的象征手法,有的则创造了南印度样式的阿马拉瓦蒂佛像,造型简洁而修长。 
        笈多王朝(约公元320~550年)是印度古典文化的黄金时代。公元399至412年中国东晋高僧法显西天求法,在《佛国记》中记载了笈多王朝“人民殷乐”的太平盛世景象。佛教哲学家无著(约公元395~470年)、世亲(约公元400~480年)兄弟,把大乘佛教唯识派哲学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境地(后来唐僧玄奘西天取经所取的主要就是唯识派经典)。笈多时代的佛教艺术中心马图拉和萨尔纳特,分别创造了两种地方样式的笈多式佛像——薄衣贴体的马图拉式佛像和轻纱透体的萨尔纳特式佛像。笈多式佛像的造型浸透了唯识派哲学沉思冥想的精神。佛像低低地垂下了眼帘,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世界。
        笈多时代也是印度教勃兴的时代。印度教是从古婆罗门教演变而来的印度的正统宗教,至今印度教徒仍占印度人口的80%以上。笈多时代编写定本的印度两大史诗《摩訶婆罗多》、《罗摩衍那》被奉为印度教经典。《罗摩衍那》讲述罗摩王子和他的妻子悉达公主悲欢离合的故事。罗摩的弟弟拉克什曼纳和神猴哈奴曼(印度的孙悟空)协助罗摩夺回了被斯里兰卡的魔王罗婆那劫持的悉达公主。笈多时代,北印度马图拉、德奥加尔、乌达耶吉里等地的印度教雕刻,以毗湿奴神像为主,拉开了中世纪印度教艺术全盛时期的壮丽序幕。
        印度中世纪(公元7~13世纪)是印度教文化的全盛时期。婆罗门六派哲学被系统阐释。印度教哲学家商羯罗(约788~820)和罗摩奴闍(约1017~1137)进一步阐发了奥义书“梵我同一”的哲理,创立了在印度影响最大的吠檀多(奥义书)哲学流派。印度神话传说集十八部往世书被加工整理。根据往世书神话,印度教崇拜的三大主神梵天、毗湿奴和湿婆,都属于宇宙精神“梵”的不同表现形式。
        印度教创造之神梵天是奥义书哲学的抽象概念“梵”的人格化,通常是婆罗门祭司装束,四面四臂,手持吠陀,坐在莲花上或乘骑天鹅,居住在须弥山(喜马拉雅雪山),辩才天女萨拉斯瓦蒂女神是他的神妃。也许因为过于抽象,有关梵天的神话不如毗湿奴和湿婆丰富。
        印度教保护之神毗湿奴原来是吠陀时代的太阳神之一。传说毗湿奴躺在无边大蛇身上沉睡,一觉醒来就是宇宙循环的一个周期“劫”(一劫相当于人间43亿2千万年)。一劫之始从他的肚脐里长出一朵莲花,莲花中诞生的梵天开始创造世界,劫末湿婆又毁灭世界。毗湿奴反复沉睡、苏醒,宇宙不断循环、更新。毗湿奴通常是王者衣冠,肤色绀青,佩戴宝石、圣线和花环,四臂手持法螺、轮宝、仙杖、莲花、神弓或宝剑,乘骑半人半鸟的大鹏金翅鸟伽鲁达,居住在须弥山顶的天国韦孔塔,吉祥天女(斯里黛维)拉克希米和大地女神(普黛维)普弥是他的神妃。为了拯救世界、人类与诸神,毗湿奴屡次化身降凡,主要有十次化身:灵鱼、神龟、野猪(瓦拉哈)、人狮(那罗辛哈)、侏儒、持斧罗摩、罗摩、克里希纳、佛陀、白马。罗摩和克里希纳分别是印度两大史诗《罗摩衍那》和《摩訶婆罗多》中的主要人物。在《薄伽梵往世书》中,毗湿奴的化身之一克里希纳曾是马图拉耶木纳河畔吹笛的牧童,是毗湿奴教派的信徒虔诚崇拜的偶像。
        印度教生殖与毁灭之神湿婆,前身是印度河文明时代的生殖之神“兽主”和吠陀时代的风暴之神鲁陀罗,他兼具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双重性格,因此呈现各种不同相貌,诸如温柔相、恐怖相、三面相、舞王相、持维纳者相、瑜伽之主相、半女之主相、南面相,等等。林伽(男根)是湿婆的男性生殖力的最基本的象征。湿婆通常是苦行者打扮,椎髻高耸(发髻冠),腰间围着一张虎皮,四臂手持三叉戟、斧头、手鼓、棍棒或牝鹿,额头上长着第三只眼睛。湿婆的坐骑公牛南迪是一头瘤牛,也是雄性生殖力的代表。湿婆居住在凯拉萨山(冈底斯山),他的神妃是帕尔瓦蒂(雪山神女),又名乌玛(光明、美丽)。湿婆的女性配偶起源于印度土著居民崇拜的母神,也兼具生殖与毁灭双重性格,呈现温柔相与恐怖相等不同的相貌。他的配偶帕尔瓦蒂或乌玛的形象是温柔娴淑的妻子;他的配偶的另一种形象杜尔伽(难近母)则是美艳而嗜杀的复仇女神,曾杀死水牛怪摩希沙。还有一种女性配偶形象是恐怖的黑色死神迦梨。湿婆与帕尔瓦蒂的儿子伽内沙是可爱的象头神,另一个儿子卡尔蒂凯耶则是威武的战神。
        中世纪印度南北各地的地方性王朝,绝大多数信奉印度教,建造印度教神庙、雕刻印度教神像的热潮持续数百年而不衰。印度教神庙是印度教哲学的宇宙模型,神庙的高塔悉卡罗(山峰)象征着往世书神话中的宇宙之山,神庙的圣所(子宫)暗示着宇宙的胚胎。在印度教神庙内外通常布满了男女诸神的雕像,这些印度教神像正是宇宙生命的象征。吠檀多哲学的“梵我同一”观念,把个体灵魂推演扩大为宇宙生命。宇宙生命虽然没有形象,无法描述,但印度教神像却通过多种多样的生命形态,包括多面多臂、半人半兽、半男半女等怪诞造型,象征着宇宙生命的繁盛、丰沛与神奇。
        南印度的泰米尔纳杜是印度土著文化的根据地。中世纪南印度诸王朝普遍信奉印度教,尤其崇拜湿婆。朱罗王朝(846~1279)是南印度最大的印度教王朝,铸造了大量印度教男女诸神的铜像,其中最流行的是舞王湿婆铜像。朱罗铜像《舞王湿婆》被法国雕塑家罗丹称赞为“艺术中有节奏的运动的最完美的表现”。中世纪后期南印度的潘迪亚王朝(1100~1350)、维杰耶纳加尔王朝(1336~1565)和纳耶克王朝(1565~1700),继续修建印度教神庙,雕刻和铸造印度教神像,直到近代仍未中断。
        中世纪北印度东部的东恒伽王朝(约750~1250)和北印度中部的金德拉王朝(约950~1203),都信奉印度教,在奥里萨地区和金德拉王朝都城卡朱拉霍修建了成群神庙,神庙的外壁布满了印度教男女诸神、天女、贵妇、舞女、爱侣雕像。卡朱拉霍的女性雕像往往采用夸张的“三屈式”体态表现女性人体的柔媚。
        中世纪北印度东北部孟加拉和比哈尔地区的波罗王朝(约750~1150),是佛教在印度本土的最后庇护所。波罗诸王大多信奉佛教,但这时的佛教已蜕变为金刚乘密教。在佛陀伽耶、那烂陀和拉特纳吉里等佛教中心的佛教造像,包括宝冠佛像、密教女神多罗(藏传佛教的度母)菩萨像等,都与印度教神像造型趋同。在波罗时代后期信奉印度教的塞纳王朝(约1054-1206)的印度教神像,又与波罗王朝的佛教造像雷同。
        中国与印度自古以来是友好邻邦,文化交流异常频繁。伴随着佛教的传播,犍陀罗佛像与笈多式佛像东渐中国新疆与内地,波罗时代的佛像和多罗菩萨像也传入中国西藏,同时有些印度教神像也渗透到云冈、敦煌等地的佛教石窟造像当中,福建泉州的番佛寺中供奉着毗湿奴的人狮化身、湿婆林伽等雕刻。公元7世纪,中国唐僧玄奘西天取经时,曾在印度佛教的最高学府那烂陀寺留学五年,瞻仰过那里的佛像和多罗菩萨像。今天,我们在北京首都博物馆亲眼目睹那烂陀等地出土的古代印度瑰宝,不由人不发思古之幽情,念中印之友谊。

王镛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200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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